庚寅仲秋某日,辛亥先贤高又明先生第四子、老友启宏兄网上发来李元鼎追悼井勿幕先生的一首佚诗。诗曰:
颈血年来应化磷,百身何处赎君身?
空留纸上英姿在,朗朗玉山犹照人;
相对如闻謦欬声,死生无间此交情;
游魂几度黄垆过,可念穷途阮步兵?
元鼎先生(1879—1944),字子彝,亦作芝逸、子逸,号老曼、鲁曼和漫西居士,蒲城县荆姚镇中街村人,与号称“西北革命巨柱”的勿幕先生有同邑之谊,亦为勿幕先生坚定的追随者和陕西革命元老级人物。1905年留学日本,先后就读于济美、经纬二校和早稻田大学,较早加入同盟会,与井勿幕等陕籍同学创办《夏声》杂志,鼓吹革命。井勿幕回陕进行革命活动,曾帮助设计“通讯横斜格”、“纵横连系法”等联络方法,以确保便捷机密。1909年回国,任陕西咨议局秘书长,曾以清朝“永不加赋”祖制,抵制清廷增征田赋税银的命令。1911年西安鼎革后,参加秦陇复汉军并相继担任参议兼文书、军政府秘书长、军政府教育司长等,倡办三秦公学、同州师范、凤翔二中,选派百余学生出国留学,还扶持创办易俗社。1914年陆建章督陕后去职北游,归则杜门不出,“专事吟咏”。1918年11月闻井勿幕兴平遇害,径赴三原靖国军总部,出任总部秘书长。靖国军解体后,归隐蒲城。1928年,应聘国民党中央党部编纂委员会编纂,继任审计副部长、部长及监察委员等职。1935年倦归西安,抗战期间连任第一、二届参政员,1943年接替宋联奎任省临时参议会议长。翌年8月病逝于蒲城老宅。诗文丰富,为大儒毛俊臣弟子中颇得乃师衣钵者,有《老曼斋诗存》传世。
勿幕先生南仁堡遇刺后,先生曾有若干哀诗行世。其中《挽井勿幕诗二首》云:
猎猎寒风拂晓营,赤光芒角见沉星。
英雄末路逢妖孽,中兴事业丧岑彭。
临难定知心不死,归元忍睹面如生。
遗尸马革凭谁裹?抢天呼地泪满膺。
蓬头粗服自生平,论世知人早岁英;
投笔书传圯上老,读诗学受郑康成;
寄身沧海倚双剑,南面尘埃拥百城;
皎皎襟怀何可拟?浊流中有济流清。
《唐园行》云:
承右任招,与勿幕三周年祭
剩此园林寂寞地,且肩款款共幽明;
阶前森木拱人立,天际浮云载鬼行。
每念穷途成独往,讵凭腹痛忆平生?
离宿草三年墓,东望犹伤故旧情。
谊非寻常,情动于衷,每读之下,都叫人悲从中来,怆然不胜唏嘘,是以坊间多有传布。这首佚诗,是题在一帧勿幕稀见半身照上的,由右及左,自上而下,以行草写于像之周围,落款为:“末署:“九年春日 子彝”,并且加盖印信;诗前诗后,又有高又明先生的题字,上款为:“井勿幕先生遗像 李元鼎题诗”,下款为和“高又明收藏 民国九年春于三原县”。虽然说不清是又明先生以所藏示元鼎先生,先生睹“照”思人,慨然题诗,抑或先生以其所有题诗后转赠又明先生,其为又明先生藏品,亦久矣鲜为人知,当无疑义。目前所不明者,是20多年后,不知何故,原物未经又明先生之手,却转由晁晓愚先生于“三十六年(1947)一月廿九日”,自西安寄往南京,又由于右任先生转致国史馆(1947年1月20日成立,张继任首任馆长)矣。晁、于二君,还分别附有亲笔题记。前者谓:
斯令我邑,旋来就义;
烈矣惨矣,永存浩气;
琛此遗迹,将勿翦熄。
民国三十六年新春?晁晓愚(印)寄自西安
后者谓:
井勿幕先生遗照,晁晓愚同志由西安寄来,
嘱送史馆。
于右任记
且右任先生的文字还是题在照片背面的。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委曲,当事者均已作古,九原无门,史乏明载,早就无人说得清楚了。幸得勿幕先生侄孙女井亚莉女士(井岳秀嫡孙女)有心,退休后借赴台观光之机,费尽周折辗转从台湾国民党党史馆查得携回,方始重见天日,故而弥足珍贵,我辈二三同好,也才有机会得以互相推荐欣赏。
民国九年,亦即1920年春,郭坚、樊钟秀私图自保,擅自归附奉军,“联许(兰洲)倒陈”,靖国军内部出现分化;叶荃部与卢占奎部耀县争食后,叶部决返四川,卢亦随之以去,靖国军再一次被削弱,正是陕西靖国军(总部设在三原)内外交困、举步维艰的时期。作为靖国军总司令部的秘书长,元鼎先生对此的感受自然是十分真切的。不管是又明先生(时为靖国军军械处长)主动拿勿幕遗照给先生看,还是先生主动以己之所藏题之以赠又明先生,这首诗都是其独对亡者的悼念之作,感时之作。诗的第一句:“颈血年来应化磷”句,落笔不俗,一开始便是一句忍悲吞声的直探问。“颈血”(有人认作“頭血”,不妥,不通)典出《史记·廉颇蔺相如列传》蔺相如勇斗亲王的故事,原话为:“五步之内,相如请得以颈血以溅大王矣”;“化磷”,典出《淮南子·泛论》:“老槐生火,久血为磷,人弗怪也”说法,是对“久血为磷”一句的化用,全句的意思是:“一年多了,先生的一腔热血,恐怕早已化作磷火了吧?!”第二句“百身何处赎君身”,则是典出《诗·秦风·黄鸟》所指秦秦穆公死后,康公遵其遗嘱杀掉177人为其殉葬,秦人哀悼子车氏奄息、仲行、鍼虎三兄弟的故事,原话是“彼苍者天,歼我良人。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”,成语“百身何赎”、“百身莫赎”亦出于此。全句的意思是:“痛哉哀哉,我纵想身死百次,也不知道从何处能换回你的生命!”第三、第四句“纸上空留英姿在,朗朗玉山犹照人”,铺陈实事,直抒观照的感受,意思是“故人不再,现在空空地只留下一纸遗照,只有这昔日的容貌,还能够(或“定静地”)看顾着吾侪后死之人。”其中“英姿”,显然是指勿幕先生的遗容;“朗朗玉山”,也是形容勿幕先生容止的。“玉山”一词,典出《晋书·裴秀传附裴楷》:“又称见裴叔则如近玉山,映照人也”句,勿幕先生容貌俊秀(景梅九曾以“三国周郎”目之),品德高尚,先生意其足以当之。其中“犹”(有人认作“终”字,大谬)旁尚有一字,细看颇似“定”的草书,从“定”也讲得通(定有“停留,静止”之义,《尚书·洛诰》:“公定,予往已。”《诗经·小雅·采薇》:“岂敢定居,一月三捷。”都是明证。此像既为遗照,自然静止不动)。第五、第六句,“相对如闻謦欬声,死生无间此交情”,意思是:“我们是生死无间的同志、战友啊,看到照片,就如同听到他(勿幕)当年谈笑一样,其音容笑貌宛如呈现在眼前。”“馨欬”即咳嗽,引申为言笑或谈笑,典出《庄子·徐无鬼》:“夫逃虚空者,……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,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”句,寥寥十数字,自然、熨帖而毫不造作,干净、深刻地刻画出两人迥异寻常的交情。最后两句:第七句“游魂几度黄垆过”,极言自己对故人的思念。“游魂”即飘荡的灵魂,此处指梦中游思;“黄垆”,典出《淮南子·览冥》:“考其功烈,上际九天,下契黄垆”句,义同“黄泉”。全句的意思是:“这一年多,我时刻想着你,多少回(几度)梦见自己在九泉之下造访你。”第八句“可念穷途阮步兵”,又是一句悲不自胜、老友谈心式的叩问。“?可念”,想没想过;“穷途”,路的尽头,亦指无路可走;“阮步兵”,即魏晋时的阮籍,“竹林七贤”之一,因阮籍曾为步兵校尉,有“阮步兵”之称;又因其生活于魏晋易代之际,不满现实唯求自全,每日纵酒谈玄,不评论时事,不臧否人物,遭遇穷途,动辄恸哭,作者遂援以自况。全句的意思是:“我如此地怀念你,你也可曾想着我,关心我现在的境况?”整首诗都郁郁哉一个情字,沉挚、悲壮,直教人欲哭无泪,心生不堪,始知这“人间真情”原非尽是虚语。
光阴荏苒,这首诗距今已整整80年矣。80年来,陵谷巨变,人事两非,但是诗中提到和表达的,却兀自能够引起社会有良知的人们的敬意和共鸣。初读启宏邮件,我即为先生此诗所营造的意境和先生高超的行草所慑服。语云:“乱世出英才。”又云:“非常之世,恒有非常之人。”前观夫勿幕先生、右任先生及夫张凤翙将军诗文书法,常常惊异于这代人卓越的革命事功和高超的才气笔墨,此次再观夫子彝先生这首佚诗与书法,益信诚哉斯言。“江山代有才人出”,然而质诸当下若干形形色色稍见成就便尾巴高翘、时露得色的诸般达人名流,人格、学养与夫雄才劲节多才多艺,其天壤云霓,诚不知高出几多层次,端的不可同日而语,且知后者之趾高气扬乃至骄横跋扈,实在浅薄不值一哂,可笑之至。
2010年11月7日于介然斋